雲南的花卉革命:中國盛開的邊疆

中國西南省份如何成為亞洲最大的花卉生產地,並通過花瓣從貧困走向繁榮

斗南花卉市場於午夜開放。到凌晨2點,昆明郊區這個86公頃的綜合體脈動著狂熱的能量。搬運工推著堆疊三米高的手推車,裝滿一桶桶玫瑰、百合和康乃馨。買家用普通話、雲南方言和蹩腳的英語喊價。電子競標屏幕閃爍著每秒都在變化的數字。在受控的混亂中,超過1,000萬朵花在黎明前易手。

這是中國花卉產業的心臟——亞洲最大的鮮切花市場,也是僅次於阿姆斯特丹阿爾斯梅爾的世界第二大市場。平均每天,斗南交易1,200萬枝花。在春節和七夕節(中國情人節)等旺季,這個數字可能翻倍。該市場每年處理100億枝花,占中國國內花卉貿易的70%以上,並大量出口到東南亞、日本等地。

但斗南只是更深層轉變的最明顯表現。在過去三十年中,雲南省已從中國最貧困的地區之一演變為全國無可爭議的花卉之都。該省現在在20萬英畝土地上種植花卉,在花卉種植業直接或間接雇用近100萬人,年收入超過1,000億元人民幣(約140億美元)。它生產中國70%的鮮切花,並已成為亞洲花卉貿易的關鍵參與者。

這是一個關於地理優勢、政府規劃、市場改革以及表徵現代中國的那種快速轉型的故事——既有顯著成就,也有重大代價。

春天的地理

雲南在花卉種植業的主導地位始於地質和氣候的偶然。該省位於青藏高原的東南邊緣,海拔從雪峰急劇下降到亞熱帶山谷。省會昆明位於海拔1,890米(6,200英尺)——足夠高以保持涼爽的溫度,但又足夠低以獲得可靠的溫暖。

這座城市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被稱為「春城」,指的是其非常穩定的氣候。全年平均溫度在15到25攝氏度之間。陽光充足——每年超過2,400小時——然而高海拔的紫外線強度在花朵中產生鮮豔的顏色。降雨充足但有季節性,允許雨季生長和旱季收穫。

「昆明可能擁有世界上最適合全年花卉生產的氣候,」雲南農業大學的園藝學家張偉博士說。「我們沒有熱帶地區的極端高溫,也沒有溫帶地區的寒冷冬季。花朵持續生長,沒有降低質量的壓力。」

該地區的生物多樣性增添了另一個維度。雲南擁有超過15,000種植物——比整個歐洲還多。它被認為是全球生物多樣性熱點,是無數觀賞植物的祖先家園,包括杜鵑花、山茶花和櫻草。這裡的現代花卉種植業不僅僅是利用有利條件;它是建立在數千年的植物豐富性之上。

從農民小地塊到工業溫室

轉型始於1980年代末,是中國更廣泛經濟改革的一部分。在此之前,雲南是農業省份但很貧困。農民在小地塊上種植維持生計的作物——水稻、玉米、馬鈴薯——幾乎沒有現金收入。該省與世隔絕,通過糟糕的道路和不頻繁的火車與中國東部連接。

第一批商業花卉農場於1980年代中期出現在昆明周圍,通常由嘗試經濟改革的國有企業創辦。它們主要為北京和上海的國內市場種植唐菖蒲、康乃馨和玫瑰。質量不穩定,物流原始,但隨著中國經濟擴張,需求不斷增長。

真正的突破發生在1990年代。中央政府將花卉種植業確定為雲南的戰略產業,提供補貼、基礎設施投資和優惠政策。昆明-曼谷高速公路改善了物流。昆明長水國際機場擴大了貨運能力。最重要的是,政府鼓勵私營企業和外國投資。

到1990年代末,荷蘭、日本和台灣公司在雲南建立業務,帶來先進的溫室技術、專有花卉品種和管理專業知識。中國企業家迅速吸收了這些創新。花卉農場從昆明郊區擴展到周邊地區——玉溪、曲靖、楚雄——凡是氣候和水源條件一致的地方。

斗南花卉市場於1987年開始時是一個非正式的路邊交易點,在政府支持下正規化並擴建。到2005年,它已成為中國最大的花卉市場。到2015年,它的交易量超過亞洲任何市場。這種發展是有意的、戰略性的,並且非常成功。

轉型的規模

今天,雲南的花卉產業以一種規模運作,這會讓開創工業花卉種植業的哥倫比亞或厄瓜多生產商感到驚訝。一個大型作業可能在溫室下種植500公頃——比南美許多整個花卉公司都大。機械化程度很高:自動灌溉、氣候控制系統、基於輸送帶的加工線。一些設施雇用數千名工人。

在雲南最大的生產商之一雲上花卉公司,總經理劉明走過延伸到地平線的溫室。「我們每年種植3億枝花,」他說。「玫瑰、康乃馨、百合、非洲菊、六出花。我們出口到泰國、越南、新加坡、日本。但80%進入中國國內市場。」

國內重點使雲南與拉丁美洲生產商區別開來。雖然厄瓜多和哥倫比亞主要為出口而種植,尤其是出口到美國和歐洲,但雲南的產業興起是為了服務中國龐大且快速增長的內部市場。隨著中國收入增加,花卉消費也隨之增加。婚禮、葬禮、節日以及越來越多的日常購買推動了國內生產難以滿足的需求。

「在1990年代,中國從泰國、荷蘭,甚至肯亞進口花卉,」劉解釋道。「現在我們不僅取代了那些進口,還出口到整個亞洲。中國消費者想要花卉,他們想要實惠和新鮮。這就是雲南所提供的。」

該行業也在鮮切花之外實現了多元化。雲南現在是中國最大的花卉球莖、盆栽植物和從花卉中提取的精油生產商。乾花、保鮮花和花卉衍生化妝品增加了價值。該省已成為一個綜合性花卉產業集群,從育種到加工到分銷。

溫室中的勞動

早上7點,王秀蘭在昆明東部澄江區附近的一個玫瑰農場開始她的班次,這個地區已被花卉種植業改變。她38歲,兩個孩子的母親,已經在花卉行業工作了十二年。她的工作是切割和初步分級——走過溫室排,識別處於最佳收穫階段的玫瑰,以精確長度切割莖。

她每月賺3,500元(約490美元),加上餐食和宿舍住宿。這比她在三小時車程外的家鄉村莊能賺的要多,那裡的農業幾乎不產生現金收入。「我的孩子在這裡上更好的學校,」她在短暫休息時說。「我們可以獲得醫療保健。這是艱苦的工作,但很穩定。」

王代表了雲南花卉產業直接雇用的近50萬人之一,可能還有另外50萬人從事支持性角色——運輸、包裝、市場交易、投入品供應。勞動力主要是農村移民,他們離開自給自足的農業從事花卉種植業的工資勞動。與拉丁美洲花卉產業相比,性別平衡相對均衡,儘管女性主導收穫和加工,而男性處理物流和管理。

工作條件差異很大。大型現代化作業通常提供良好的設施、合理的工作時間和包括社會保險在內的福利——這些是中國勞動法規定的要求,但執行在歷史上一直不一致。較小的農場,特別是那些在更偏遠地區的農場,可能提供更不穩定的條件:更長的工作時間、更少的保護、非正式的雇傭關係。

「花卉產業確實改善了雲南農村的生活,」研究農業勞動的雲南大學社會學家陳慧教授觀察到。「它提供了就業,提高了收入,使農村家庭能夠獲得城市服務。但對勞工權利存在擔憂,特別是對缺乏當地戶口登記、因此獲得社會服務有限的農民工。」

環境健康問題與其他花卉生產地區的問題相似:重複性勞損、殺菌劑暴露引起的呼吸問題、皮膚病。大型作業越來越多地提供防護設備和培訓,但在該行業的數百個農場中,執行和意識仍然不一致。

水、化學品和環境代價

雲南的花卉繁榮帶來了環境後果,這些後果直到最近才受到持續關注。主要關注點是水。花卉種植是耗水的,雲南大部分生產集中在水資源日益稀缺的地區。

昆明周圍地區從滇池取水,滇池是一個大型淺水湖,由於農業徑流、城市排放和工業發展而遭受嚴重污染和富營養化。花卉農場與其他農業和城市用戶一起,給湖泊流域帶來了壓力。一些地區的地下水位已經下降,影響了農業和城市供水。

化學品使用是另一個挑戰。雖然該行業採用了綜合害蟲管理,許多農場使用生物控制,但化學投入仍然很大。施用於實現市場要求的完美花朵的殺蟲劑、殺菌劑和肥料不可避免地到達土壤和水系統。研究在花卉生產區附近的水道中檢測到農業化學品含量升高。

農業用地快速轉換為溫室也改變了景觀。在一些地區,傳統的稻田和菜地已經消失在塑膠覆蓋的結構下。雖然這代表了更密集的土地利用和更高的經濟回報,但它改變了水文、土壤結構和當地生態系統。

「環境影響是真實和重大的,」研究雲南農業發展的環境科學家李健博士說。「但重要的是要背景化。花卉種植業的化學密集度低於許多其他經濟作物,包括水果和蔬菜。真正的問題是規模和集中——太多的作業從同一水源取水,在同一流域施用化學品。」

政府的回應是要求大型花卉作業進行環境評估的法規,推廣節水技術如滴灌,並鼓勵有機認證。一些農場採用了閉環水系統並建造了用於處理的濕地。但與其他花卉生產地區一樣,實施不均衡,較小的作業往往缺乏可持續技術的資源。

花卉的政治

雲南的花卉產業存在於中國獨特的政治經濟中,由政府政策塑造,這使其有別於南美或非洲的私人驅動產業。政府將花卉種植業確定為雲南發展的戰略重點,並提供了大量支持:基礎設施投資、研究資金、優惠土地政策、出口促進。

這種支持帶來了成果,但也創造了依賴性和扭曲。一些作業的存在更多是因為補貼和政治關係,而不是市場效率。在經濟低迷時期,政府有時會干預以支持價格或提供救助,使生產商免受市場紀律約束,但也阻止了必要的整合。

該行業還要應對中國複雜的土地使用權制度。農民不擁有土地,但持有使用權,他們可以將其租給花卉公司。這一制度使工業花卉生產的快速土地整合成為可能,但當農民覺得補償不足或土地價值上漲而他們無法重新談判條款時,也產生了衝突。

在COVID-19大流行期間,雲南的花卉產業深刻體驗了這些動態。2020年和2022年的封鎖擾亂了供應鏈,並消除了需求,因為婚禮和慶祝活動被取消。數百萬朵花被銷毀。政府提供了緊急支持——補貼、物流援助、市場穩定——幫助該行業生存,但也引發了關於可持續性和市場扭曲的問題。

在全球市場中競爭

雖然雲南的主要市場仍然是國內市場,但該省有成為主要全球花卉出口商的雄心。它已經大量出口到東南亞,利用地理接近性和貿易協定。日本是一個不斷增長的市場,重視雲南的質量和全年供應能力。甚至有限的出口到達中東和歐洲。

但全球競爭帶來了挑戰。雲南的勞動成本雖然按發達國家標準較低,但正在上升,現在超過了越南或緬甸等東南亞國家。該省的花卉品種,許多是從荷蘭育種者那裡許可的,與競爭對手提供的類似。到歐洲或北美等遙遠市場的物流仍然比從哥倫比亞或厄瓜多更昂貴。

雲南的戰略強調幾個優勢:規模,允許競爭性定價;接近亞洲龐大且不斷增長的消費市場;以及越來越多的創新。該省正在投資育種計劃,以開發適應當地條件和亞洲偏好的專有品種。研究機構與公司合作,以改進種植技術、延長瓶插壽命並開發新顏色和形式。

「我們不是試圖在美國市場取代哥倫比亞或在歐洲取代肯亞,」雲南省花卉產業協會的一位官員解釋說。「我們專注於成為亞洲的花卉來源——中國、日本、韓國、東南亞。那是30億消費者。那是我們競爭優勢所在。」

斗南體驗

凌晨4點,當斗南花卉市場的交易達到高峰強度時,場景體現了該行業的成功及其複雜性。來自中國各地和鄰國的貿易商擠滿了拍賣大廳和交易大廳。價格根據供應、質量和從全國各地市場傳輸的需求信號每分鐘波動。

效率是顯著的。昨天早上在50公里外溫室收穫的花朵可以在黎明前在這裡購買,並裝上開往上海、廣州或成都花店的卡車。到晚上,這些花朵可以在2,000公里外的公寓或辦公室的花瓶中排列。

但市場也揭示了壓力。賣家抱怨,隨著生產擴張速度快於需求,利潤已經變薄。買家注意到質量可能不一致,特別是來自較小生產商的。對化學殘留和可持續性實踐的擔憂在更富裕、受過教育的消費者中增長,創造了對經過認證的有機或生態標籤花卉的需求,但很少有生產商能夠盈利地供應。

環境法規正在收緊,提高了生產成本。隨著年輕的農村居民越來越喜歡其他產業而不是農業工作,勞動力短缺正在出現。氣候變化帶來了新的不確定性——降雨模式的變化、更多變的溫度、偶爾的極端天氣事件可能摧毀露地生產。

花卉與中國的未來

當黎明在昆明上空破曉時,高原上的溫室捕捉到第一縷光線,它們的塑膠覆蓋物在景觀中發出白光。在裡面,數百萬朵花等待被切割、分類,並送入將它們運送給世界上人口最多國家的消費者的龐大市場和物流網絡。

雲南的花卉產業代表了一個特殊的中國故事:由地理優勢、政府戰略、市場機會以及中國擅長的那種強烈的大規模資源動員相結合推動的快速發展。在三十年中,該省建立了一個與其他國家花費五十年才發展起來的產業相媲美的產業。

成功使數十萬人擺脫了貧困,改變了農村經濟,並滿足了日益富裕社會的花卉需求。中國消費者現在認為曾經是異國情調的東西理所當然:在每個城市以實惠的價格全年提供新鮮花卉,在市場、超市和街頭小販那裡。

然而,該行業面臨著與世界各地花卉生產商面臨的類似清算。環境可持續性問題加劇。勞動成本上升而利潤率下降。氣候變化威脅著使雲南成為花卉理想地點的穩定條件。也許最根本的是,隨著中國經濟成熟,建立該行業的激進增長模式可能不再可持續。

在雲南溫室中生長的花朵沒有顯示這些複雜性的跡象。它們只是美麗的——玫瑰、康乃馨、百合,為完美而培育,以工業精度種植。它們將前往中國各地及更遠的城市和城鎮,為歡樂和紀念的時刻帶來色彩和慶祝。

每根莖背後都有一個轉變的故事:一個從貧困中崛起的省份,一個被重塑的景觀,一代人前幾乎不存在的產業中成為工人的農民。這種轉變是否代表可持續發展,還是僅僅是人類為經濟利益而不斷加劇地利用自然的最新階段,仍然是一個未決問題——這個問題隨著每次收穫、每次在斗南的交易、每次上海或東京的某人收到雲南花卉而從未想過它們來自哪裡而新鮮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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